1985年夏,卡尔·马龙去到盐湖城,环视周围,仰天一叹:“天哪,我做错了什么……”他的叹惋不无道理。从声色犬马的爵士乐故乡新奥尔良,到西北苦寒、民风喧厉的盐湖城,爵士这么舒缓风骚的队名,真有些名不副实。这里犹如初得开辟的天地,万物都很缺乏:娱乐、传媒、灯红酒绿,一律欠奉,只有一群爱上教堂、神情肃穆的白人在盯着你。十二年后,亚特兰大的电视评论员迈克·格雷恩补充说:“我还在打球时,教练们经常威胁球员:‘不好好打,就把你扔犹他去。’”
弗兰克·雷登在这里呆了七季半,升任了总经理。新教练杰里·斯隆,曾在芝加哥度过不如意的三年,到这个边陲戍所接班。虽然是伊利诺伊人,他却很有犹他人的派头:球员时期,他习惯了芝加哥的东北风雪,四次年度第一防守阵容入选者,“蜘蛛”以及“天生公牛”两个绰号,典型的白人硬汉,而且是70年代首屈一指的假摔者。
很难说,他、约翰·斯托克顿及卡尔·马龙在1988年冬天的相遇,谁是幸运者。但最大的受惠者,是犹他爵士。爵士依然无人关注的独行于西北风雪中,区别仅仅是:80年代,他们作为一支边缘弱队,在联盟匍匐而行;90年代,他们只是提高了一个调门,在一个较高的位置浮游。只是,他们画出的曲线是如此平缓,他们的比赛无法给联盟提供一些华丽的、皮特·马拉维奇曾在新奥尔良爵士呈现过的舞步。他们只有两个球星,在电视传媒时代,他们过于低调和统一,不像查尔斯·巴克利那样每天给你新的笑话,或是肖恩·坎普一般不断翻新扣篮花样,因此,在他们积累够年龄之前,媒体都犹豫着,是否要称他们为巨星——实际上,直到约翰·斯托克顿连续9次助攻王、卡尔·马龙33岁上终于成为常规赛MVP的1997年夏天,丹佛教练迪克·莫塔才犹豫着叩出全联盟暗藏心底、不肯宣之于口的秘密:
“我想,他们队应该是有巨星的。”
杰里·斯隆孤独的工作。做过球探,他的目光精准,于是他能够为盐湖城挑来一些廉价的、适合他战术体系的球员。杰夫·马龙、马克·伊顿们来来往往,马龙和斯托克顿伫立的身影旁年轻人皱纹渐生,每一年春天两个人联袂出席全明星,夏天一个人捧起助攻王另一个人入选第一阵容,爵士季后赛苦战败北。每一年都是这样度过。马龙和斯托克顿每到夏天便一个去经营农场、背着降落伞逆风奔跑,锤炼他永远如精钢浇铸的、职业体育史上最健美的体型,另一个则去冈萨加的球馆,独自练习跳投。而杰里·斯隆,回到南伊利诺伊的农场,休息,准备,到秋天时,一切重新开始。
这被岁月遗忘的、每个赛季一半时间白雪皑皑的城市,因为这三个人,而愈加开始被世界遗忘。除了奥拉朱旺们偶尔对马龙和斯托克顿发出抱怨,抱怨他们的假摔、黑肘和追魂膝,你看不到他们带有任何感情色彩。年轻人去到爵士,就被斯隆刷了一层白色的雪盐。你会发现他们和马龙、斯托克顿一样,冷峻、强悍、不知疲倦的跑位。UCLA式的1-4套路,永远不停的背掩护、伸缩进攻和挡拆。防守端,身体接触和不断响起的哨子。盐湖城没有轻歌曼舞。那些和弦永远旋转不息,没有爆破锐利的高音;他们用一个犯规击倒你时,都不会像兰比尔那样示威般喊两句。你投篮,他犯规,请罚球,马龙带着队友去篮板站位。一切就像上班打卡工作一样自然。
这是斯隆信念的一部分。2007年,《体育画报》问他:“为什么你不常赞美球员呢?”
“他们不是已经领薪水了吗?这个行业跟其他行业不同,薪水的总额要远高于其他人。我之前也当过球员,我知道,一位成功的球员,一旦站上场中,他的表现就必须不辜负他的薪水。”
他承认过,自己不看电视,不听收音机,不看报纸。于是,他也不会——或者说,不愿意——去了解媒体对世界的影响。拉拉队女郎的内衣透明度、用炮弹打向观众席的T恤、直播时变幻不定的宣传字幕、入场音乐、绚丽灯光,这些犹如古籍上的蜘蛛网,被他一手轻轻拂去。斯隆的世界充满了战术图、数据、年轻人的跑位、掩护的方向,黑白分明。他的作品就是卡尔·马龙和约翰·斯托克顿那一遍遍打出的,清晰如铅笔素描的经典挡拆。1997年,队史最高的64胜,犹他史上第一位常规赛MVP,西部决赛击败大梦、滑翔机和巴克利的伟大火箭,对上芝加哥公牛——此时的爵士,扮演着职业体育史上最大的反派角色:经过1996年的空前伟业,全世界一边倒的等待乔丹封王成圣。
身处众声嘈杂的旋涡中心,主角斯隆却没在意到这种恢弘影响。
他的一生只有过两支队伍:公牛,爵士。而他却必须回到芝加哥,让那些他愉悦过的人扫兴——确实扫兴了。1997年总决赛第一场,当芝加哥人看着公牛和爵士以82平进入最后读秒时,都恨不得把斯隆杀掉;总决赛第四场,斯托克顿送出总决赛史上最经典长传之一,助攻马龙葬送公牛时,芝加哥人在电视前诅咒他的名字。1998年总决赛第五场,芝加哥人正待在主场庆祝冠军加冕,斯隆却在第二节喊了个暂停,他的声音通过场边摄象机喊给全芝加哥人听:“看着点库科奇……”
在1997-98那两届荡气回肠的总决赛中,斯隆像一个真正完美的反派配角一般,完成了他在电视转播界的使命:他的伟大指挥,使乔丹的胜利变得如此冠冕堂皇。而斯隆做到了一个配角理应做的一切:以各种非个人英雄主义的方式把主角逼到悬崖边上,而且,不幸的被击倒了。
1998年之后,爵士的命运和大多数伟大配角一样:主角们功成身退,配角们真元大损,也渐次凋零。1997年,马龙就预言过他与乔丹并肩西天争社稷之后的命运:“我和约翰退役之后……可能,就没有人肯来这个队伍了。”他猜对了一半。盐湖城没有金钱,没有美人,没有传媒的镜头和球鞋代言,只有一个在球馆里板着脸,教你打篮球的老头儿。而且,这里已经凄清如此,却还对球员挑挑拣拣。1997年,雷登确认:“这听起来很奇怪,但我们不是一支为了冠军不顾一切的队伍……我们要那些符合我们精神的球员。丹尼斯·罗德曼?不,我们不会接受这类人。”
但斯隆没有垮掉,也没有像联盟许多球队所做的一样:找一些垃圾球员凑数,敷衍了事的打常规赛,琢磨合同,预备重建。他继续为马龙和斯托克顿寻找着队友:山顿·安德森、埃斯利、东尼·马绍尔、拉加·贝尔。他年复一年的工作,就像盐湖城年复一年在冬雪中孤独度日。当马龙打起去洛杉矶的包袱、斯托克顿亲手升起他不朽的12号、阿马奇在全世界面前叨咕“斯隆是我见过品格最坏的人”时,他的时光似乎到了尽头。2004年,那每年夏天与他一起在南伊利诺伊农场种玉米、牵手散步三英里的太太故世。2004-05季,伤兵满营,自斯隆当政以来,爵士第一次胜率低于50%——26胜56负。
那时,他就像《老人与海》中的圣地亚哥:无论他多么顽强,他的马哈鱼还是被鲨鱼撕成了白骨。
但是,他留了下来,丝毫无意于保全颜面或是厌倦。2004年签得的卡洛斯·布泽在2005-06季后半段开始发光,德隆·威廉姆斯开始展现出一些斯托克顿的素质。2006年,他迎娶了塔米·杰索普;2006-07季,爵士51胜,复兴。
依巴克利所言,休斯顿火箭是在一个系列赛里不死的德州蟑螂。杰里·斯隆及其爵士,则是另一支不死军团——而且,时限长达二十年。
2007年,他对《体育画报》承认,他不会用电脑,手机的使用也仅限于通话。就在五年前,红衣主教也承认,他老人家只会用传真机,而且搞不懂如今过于繁琐的交易规则。他们代表着职业篮球最纯粹、缺乏色彩的那一部分:他们考察球员时只关心他是否想赢球,是否愿意融入体系,是否愿意工作。马刺忙于压缩薪水,而斯隆则在谈论薪水时说:
“无论如何你还是得继续你的工作、继续你的生活,这就是人生。即使有人被取代了,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,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场外的那些言论。”
因此,2007年,当CJ迈尔斯和基里连科对自己的位置不满时,斯隆耐心听取,但坚决不妥协:“他们完全清楚我的体系,我会做一些改变,但他们必须适应我。”对新人阿尔蒙德的不稳定,他很干脆的给出建议:“最重要的是能保持状态,年轻球员得明白,一场比赛和一个赛季的不同。”这是他的秘密:要知道,他已经保持了二十年的稳定。
他对传媒的轻视,同样遭致了传媒的报复。因为他时常做出诸如“斯托克顿手指受伤了。哪个手指?他手上的那个手指”之类的答记者问,媒体不热爱他。他一贯的杰出和缺乏起落,使他和邓肯、鲨鱼一样,被各种奖项遗忘。在执教第二十年,他成为史上首位在同一队完成1000胜的教练。但年度教练?从来没给他。
幸而他从未在意过。
“我可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教练,总冠军才是我的终极目标。”他说。
而这,就是最后的讽刺所在:他杰出的地方被世界遗忘,他孜孜以求的却从未有结果。就像普罗米修斯一样,不断被兀鹰啄食,重复着这单调的悲剧。
而他却似乎依然不在意。上溯至1997年,当他即将成为史上最伟大反派时,他说:
“过去几年,我们总被指责说打得不好。但我总说,体育中最重要的,就是不断尝试……我们打败了火箭,这就是个例子:永远不要说‘你永远不会’。”
一个隐藏的伟大人物:
已故的爵士老板拉里·米勒,在他41岁时介入犹他爵士队的事务。那是1985年,当年夏天,卡尔·马龙初到爵士。下一年,老米勒花足1700万美元,成了爵士队老板。那时节,人人都公认爵士队一无所有:从满街红灯区的爵士乐故乡新奥尔良搬去盐湖城,爵士这舒缓风骚的队名显然名不副实。这里的电影院和超市,多半还是拉里·米勒自己开的;多的是些信仰摩门教、神情肃穆的白人。
米勒老板用人不疑,像齐桓公之于管仲。接下来的二十年,爵士挂起那几乎永恒的商标、斯隆、斯托克顿、卡尔·马龙。米勒和斯隆君臣鱼水,近于生死之交。只有米勒会二十年如一日的支持着斯隆:斯隆新秀季的圣诞节,他告诉斯隆“我任用你,是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”;斯隆晚而丧妻,他第一时间飞到筹办葬礼,斯隆续弦再娶,他又带着太太第一时间飞到。即便在斯隆颓丧的2004-06两季,他的支持依然不减。甚至在他故世之后,爵士依然在享用他的四份遗产:
1 2006-07季,爵士的2号位是联盟第一黑洞:里德57分、科比52分、雷·阿伦54分、阿里纳斯51分。米勒用威逼的语气建议斯隆:虽然跳投时胳膊肘飞得像烤鸡翅,但新秀罗尼·布鲁尔“可以做一个好得分后卫”……当时的斯隆嘟嘟囔囔,一脸“你是老板我只好听呗,可别太过火不然我撂挑子”。结果,2008-09季,布鲁尔是爵士上场时间最多的干将。
2 2007年,AK47与吉里塞克闹情绪,德隆·威廉姆斯出来揭疤:“全队就数你俩每天最早离开训练馆!”米勒老板出来,先压服那二位,再回头劝德隆:“做领导话不能太直,有许多秘诀你得紧记……我已准备好5年8000万,你肯定是老大。”于是爵士队将相和睦。
3 2007年续约斯隆时,他老人家说,斯隆不可能永远执教下去,“所以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他离去之后的方案”。
4 他投资建造的,成就过职业体育史上最伟大系列赛之一的(1997、1998年两度总决赛,乔丹发烧出场、乔丹最后跳投)的能源解决中心——也就是前德尔塔球馆。
因此,拉里·米勒不同于开拓者的保罗·阿伦这类新派老板。新派老板们讲究手宽时定期砸钱给球队,手紧时警告经理压缩奢侈税,偶尔去球馆看两场球,请几个大亨进包厢谈笑风生。米勒和许多已故老板差不多:还没来得及被商界精英的咖啡和传真机油墨味染足,胸腔里跳的心脏都是篮球的橘红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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