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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後的病房課

拉開百葉窗簾,夏日午後強盛的熱度穿透了密閉的玻璃窗,讓長年由中央空調控制、病人總是抱怨太冷的病房慢慢溫暖了起來。雖然大半的天光被對面高聳的醫療大樓遮蔽了,照射進入的陽光不如原先想像的那般耀眼,但淡黃色的流金光澤從窗邊的地板開始,逐漸擴散暈染了整個房間,現在映入眼底的,不再只有強調整齊乾淨卻單調冷漠的白色日光燈管、潔白床單和亮白色牆面。 轉身我看見同學們身上的白袍,在陽光下反射出來的,除了當初廠商為求純白的視覺效果而加入的大量螢光劑,還有某種小小而溫柔的光輝。 三個多小時過去了,我們好不容易完成初步的病史詢問,一開始的時候,我們幾乎放棄和老先生對談,除了帕金森氏症造成說話緩慢、結巴;輕微的失智情形讓他連上星期發生的事情也無法清楚交代,遑論數十年來複雜紛亂的病情;以及肺部的嚴重感染迫使他不斷急促地喘氣,再加上放置鼻胃管的不適感,往往老先生辛苦地由喉嚨發出一串斷斷續續的聲音,我們卻完全無法理解。 老先生也許是獨居老人或由安養機構收容,他身邊並沒有其他親友可供我們探詢病況或幫忙翻譯老先生的意思,只有醫院的社工在旁幫忙他處理文件等雜事,不得已我們決定嘗試筆談的方法,我們用幾乎是吼叫的音量,將問題盡量精簡並且反覆詢問數次,患有重聽的老先生終於聽懂之後,會用不斷顫抖的左手扶著同樣不斷顫抖的右手腕,企圖努力將筆平穩的握緊,在紙上寫下他那歪斜扭曲同時又小又擠的字跡,我們像在進行某種填字遊戲,從幾個比劃較少、結構簡單的字開始辨識,然後集思廣益揣摩著老先生的意思,一個字一個字仔細比對確定字型和字數符合我們猜想的句子之後,再慢而清楚的念出來給老先生聽,老先生會吃力的點點頭或搖搖頭來做出裁判。 踏入病房之前,學長警告過我們,老先生並不是一個配合度很高的病人,但筆談進行了一陣子以後,雙方都漸漸卸下對彼此的戒心和不信任,甚至建立起了某種默契,我們解讀字跡所需的時間越來越短,正確率亦有所提升,老先生也努力集中精神聽我們講話所以理解程度越來越好,我們就這樣一點一點拼湊出他的病史,嘗試去探索老先生老舊殘破卻珍貴的生命輿圖。 雖然記憶的輕微錯亂導致有時他的回答反反覆覆不合邏輯,我們還是可以隱約體會感受,那些遷徙顛沛的生命歷程和不斷打擊他的生理病痛,是如何讓一個垂暮之年的老人備受折磨。老先生其實比我們想像的來得健談,但當我們幾經猶豫,仍然決定詢問他的家族病史時,老先生用力咬著微微顫抖的唇,雙眼浸在淚水裡看起來有點失焦,不像在望著我們,而是凝視著很遙遠的時空。 也許只是我的錯覺。老先生的情緒由一開始的害怕、焦躁,到晤談中段時的略顯激動努力噙淚,進行至後半段他終於慢慢放鬆下來,呼吸好像不那麼急促,全身的肌肉也不再那麼僵硬,我們就這樣的以各自的表達方式,平靜的交談著。令我驚訝的是我忽然發現這樣的溝通方式其實並不造成障礙,對我這樣剛剛進入臨床見習的醫學生而言,和病人的接觸常有意想不到的困難,我曾經遇過幾位只講方言或母語的病人,雞同鴨講一陣之後,情況往往變得十分尷尬,這時我通常放棄直接與他們溝通,轉而向陪病的親友詢問細節,抑或請學長、同學來幫忙。但老先生讓我體會懂得,溝通的本質也許不在語言文字,那些固然是工具,但同理心的感受讓我們能對彼此做更深層的認識,那是再長時間的對話、再精采的修辭和說話技巧也不確保能達成的。 「以-前-沒-有-人-這-樣-問-過-我-生-病-的-事-情,謝-謝-你-們」 聽到我們很快地正確解讀出最後這行字,老先生似乎笑了,他臉部的皺紋線條因消瘦而深陷分明,加上光線和陰影將之刻劃得更為立體,所以雖然肌肉只是微微的抽動,看上去卻像是一個深邃的笑容。我們了解對於患有帕金森氏症的老先生來說這是多麼困難且費力,顏面表情肌肉失去彈性的木然「面具臉」症狀,是帕金森氏症最常見的臨床表現之一,卻讓許多人誤以為老先生的個性既古怪又冷淡。 以嚴謹的學術角度來說,因為老先生的意識認知狀態並非理想,我們努力詢問獲得的病例,參考價值其實不高,但他教授給我們的,超越了那些我們早已從課本上讀得非常熟悉的複雜繁瑣的症狀、診斷標準。我第一次真正了解到所謂醫療的基礎,原來並不在於我們平日信仰、奉為權威甚至引以為傲的最新科技和知識,而是從最單純卻必要的理解和支持開始。 離開老先生的病房之後,接下來幾個禮拜我們按照排定的班表,輪流到其他科別的病房見習,日子過得非常忙碌,每天遇見形形色色的病人,難免也有不那麼順利的時候,每次心情沮喪我會拉開病房的窗簾看看陽光,然後想起那天老先生金黃色的笑容,再重新帶著微笑回到病床前。 教學部的助教通知有指名寄給我們的病友來信時我非常驚訝,一度擔心是不是最近做錯了甚麼事情被投訴。 那是個樸實簡單的信封,封口方式和信紙的摺法也不算仔細。 信紙上有幾行很小而且歪歪斜斜的字,老先生大概是怕害羞沒有屬名,但我一眼就認出那是他的筆跡。 可惜他沒有留下地址,我很想回信告訴他:「感謝您教了我那麼多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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